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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竟登时想回去,问个明白,可微微的畏惧感,叫他决定先回去仔细看看。
他似是害怕克拉肯。
可他在害怕什么?在畏惧什么?是在抗拒因为身份差距,不得不采取的上下级相处模式?还是在抵触克拉肯难以捉摸的言行举止?
抑或……只是害怕克拉肯本身?克拉肯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但他说不出,只隐约畏惧。
克拉肯给的日记本子有三本,路上陈竟还疑心是错认,毕竟那个年代爱写日记的可不少,传下做古董的更不少,但匆匆回家,匆匆翻看完,就再没有借口,推脱不是他爷留下的日记本子了。
他爷的这五本日记本子,照他爷抄的万年历排序,他爸托给他当“传家宝”
的是第一本、第三本,今日克拉肯送的是第二本、第四本、第五本。
如果“人鱼”
是他爷的臆病,那他爷这病犯了快十年没消停。
第三本日记本子陈竟早看过了,如今在第二本、第四本,看见他爷“臆病”
的始终。
第二本日记本子后半本,一九二七丁卯年,他爷在东胶看见了人鱼。
丁卯年年初,他爷调到东胶保安队,三番五次在码头瞧见一伙鬼祟的德国鬼佬。
市里不叫管闲事,但他爷脑瓜子灵活,觉得这伙鬼佬肯定没干好事儿,要不是挖宝的,要不是盗宝的,当即叫人盯梢几个月,想来个盗中盗,黑吃黑。
但好不容易耐到机会,偷摸派人去搜,却没成想一件宝贝没搜着,只搜着……一条人鱼。
第三本日记本子是他爷在找人鱼的船上写的,写得满满当当一大本,但人鱼屌毛都没找着,更没写进去过。
克拉肯给的这第二本,是陈竟头回在他爷的日记本子里看见他爷描写人鱼。
他爷也吓得够呛,“狗他娘的,这伙鬼佬杂耍团的?人鱼是什么鸟货?鱼日人还是人日鱼生出的杂种?生那么鸟大……赶明儿老子再去看看,小杂种气性不小,没把老子脑袋咬下来!”
可惜他爷文化有限,别说科学化描述,如今留下来的,只有他爷啧啧称奇的观后感。
德国佬发现人鱼失窃了,当即找市政交涉,他爷日记本子里不记事儿,只记心情,陈竟看了东拼西凑,约是市里也觉得奇货可居,说是要上报,实是要敲一笔竹杠,两头拉锯三四个月,最后却不是事儿办成了,而是人鱼死了。
怎么死的?约是自杀,他爷倒有点痛惜,说老子要早知你小杂种气性这么大,老子就给你扔海里头去了,也比叫你寻死好些。
第三本日记本子,就到一九三零庚午年了,他爷被调遣上船,要求追捕人鱼踪迹,力求活捉。
船上有四门大炮,枪弹若干,从上海出发,一路南下,三歇五停,追到越南和马来群岛。
但说实话,这回出海,他爷是这么记的,“……狗他娘的,给老子一支保安队杂牌军,缺弹少药,叫老子去海上抓人鱼?还做他娘的长生梦呢,两千年前秦始皇叫他奴才出海都没老子磕碜!”
军纪不说,船上的嫖的嫖,赌的赌,出海三天,靠岸歇歇,他爷一开始还真惦记着找人鱼,到后头也索性不管了,吃喝玩乐,做春秋大梦。
海上漂泊大半年,鸟毛没有。
但陈竟看了,是真分不出这次航程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他爷犯病,幻想出来的,这第三本日记本子写得颠三倒四,他爷是骂一到海上,就他娘老做噩梦,可做的什么噩梦,他爷也不写,只要做了,就当日记一句,“狗日的,死杂种,老子睡个鸟觉都睡不舒坦!”
可他爷是在骂谁呢?这杂种是说船上哪个刺儿头,还是人鱼?
他爷的第四本日记本子,就没再说人鱼了,只有些含混不清的话,陈竟看不懂,也看不出是在说什么,“我没办法……我真没办法啊!
我不能不做人,我他娘的肯定生做中国人,死做中国鬼。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李清照是这样说的对吗?”
打仗了,他爷的日记本子也变成了行军记录,第四本、第五本是陈竟没看过的,但这两本也约是最旷日持久的,两本皮本子,记了十几年。
十几年,他爷一手抹墙糊子似的烂字儿,也终于变得端正,虽是比不上书香人家留洋回来的文化人,但顿挫有度,横钩有力,和二十年前他爷写的烂字儿,已是天翻地覆了。
许是家传,陈竟看着第五本日记本子里他爷的字,心道好似自己。
一九四四癸未年,他爷在豫南写了最后一页日记,已会引经据典,“今亡亦死,战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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