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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喜自窦家出来的时候便带着一个月的身孕,渐渐害起喜来,卧床不起。
汤姆生只得遮遮掩掩到她家来看她。
这回事,他思想起来也觉羞惭,如果她是个女戏子,足尖舞明星,或是驰名的荡妇,那就不丢脸,公开也无妨,然而霓喜只是一个贫困的中国寡妇,拖着四个孩子,肚里又怀着胎。
她咬准这孩子是他的,要求他给她找房子搬家。
把他们的关系固定化,是危险的拖累,而且也不见得比零嫖上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天天来看她。
有一天他来,她蒙头睡着,他探手摸她的额角,问道:“发烧么?”
她不做声,轻轻咬他的手指头。
汤姆生伏在她床沿上,脸偎着棉被,听她在被窝里赶赶咐咐哭了起来。
问她,问了又问,方道:“我知道我这一回一定要死了。
一定要死的。
你给我看了房子,搬进去和你住一天,便死了我也甘心,死了也是你的人,为你的孩子死的。”
霓喜的世界一下子丰富了起来,跌跌绊绊满是东西,红木柚木的西式圆台,桌腿上生着爪子,爪子踏在圆球上;大餐台,整套的十二只椅子,雕有洋式云头,玫瑰花和爬藤的卷须,椅背的红皮心子上嵌着小铜钉;丝绒沙发,暗色丝绒上现出迷糊的玫瑰花和洋式云头;沙发扶手上搭着白累丝的小托子;织花窗帘里再挂一层白累丝纱幕;梳妆台上满是挖花的小托子不算,还系着一条绉褶粉红裙,连台灯与电话也穿着荷叶边的红纱裙子。
五斗橱上有银盘,盘里是纯粹摆样的大号银漱盂,银粉缸,银把镜,大小三只银水罐。
地下是为外国人织造的北京地毯。
家里甚至连古董也有——专卖给外国人的小古董。
屋犄角竖着芬芳馥郁的雕花檀木箱子。
后院子里空酒瓶堆积如出,由着佣人成打地卖给收旧货的。
东西是多得连霓喜自己也觉诧异,连汤姆生也觉诧异。
他当真为这粗俗的广东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置了这许多物件。
她年纪已经过了三十,渐渐发胖了,在黑纱衫里闪烁着老粗的金链条,嘴唇红得悍然,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拨也带点悍然之气。
汤姆生十分惊讶地发现了,他自己的爱好竟与普通的水手没有什么两样。
霓喜的新屋里什么都齐全,甚至还有书,皮面烫金的旅行杂志汇刊,西洋食谱,五彩精印的儿童课本,神仙故事。
霓喜的孩子一律送入幼稚园,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附属女学校,白制服,披散着一头长发,乌黑卷曲的头发,垂到股际,淡黑的脸与手,那小小的,结实的人,像白芦苇里吹出的一阵黑旋风。
这半印度种的女孩子跟着她妈很吃过一些苦,便在顺心的时候也是被霓喜责打惯了的。
瑟梨塔很少说话,微生起来嘴抿得紧紧的。
她冷眼看着她母亲和男人在一起。
因为鄙薄那一套,她倾向天主教,背熟了祈祷文,出入不离一本小圣经,装在黑布套子里,套上绣了小白十字。
有时她还向她母亲传教。
她说话清晰而肯定,渐渐能说合文法的英文了。
霓喜初结识汤姆生时,肚里原有个孩子,跟了汤姆生不久便小产了。
汤姆生差不多天天在霓喜处过宿,惟有每年夏季,他自己到青岛歇暑,却把霓喜母子送到日本去。
在长崎,霓喜是神秘的赛姆生太太,避暑的西方人全都很注意她,猜她是大人物的下堂妾,冒险小说中的不可思议的中国女人,夜礼服上满钉水钻,像个细腰肥肚的玻璃瓶,装了一瓶的萤火虫。
有时霓喜也穿中装,因为没裹过脚,穿的是满洲式的高底缎鞋。
平金的,织金的,另有最新的款式,挖空花样,下衬浅色缎子,托出一行蟹行文,“早安”
,或是“毋忘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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