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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泡泡糖的包装纸,整整齐齐,毫无毁损,却珍藏了一段十分快乐的记忆,使我想起真如白雪一样无瑕的少年岁月,因为它那样白,那样纯净,几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涵容。
那些岁月虽在我们的流年中消逝,但借着非常非常微小的事物,往往一勾就是一大片,仿佛是草原里的小红花,先是看到了那朵红花,然后发现了一整片大草原,红花可能凋落,而草原却成为一个大的背景,我们就在那背景里成长起来。
那朵红花不只是“白雪公主泡泡糖”
,可能是深夜里巷底按摩人的幽长的笛声,可能是收破铜烂铁老人沙哑的叫声,也可能是夏天里卖冰淇淋小贩的喇叭声……有一回我重读小学时看过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书里就曾夹着用歪扭字体写成的纸片,只有七个字:“多么可怜的维特!”
其实当时我哪里知道歌德,只是那七个字,让我童年伏案的身影整个显露出来,那身影可能和维特是一样纯情的。
有时候我不免后悔童年留下的资料太少,常想:“早知道,我不会把所有的笔记簿都卖给收破烂的老人。”
可是如果早知道,我就不是纯净如白雪的少年,而是一个多虑的少年了。
那么丰富的资料原也不宜留录下来,只宜在记忆里沉潜,在雪泥中找到鸿爪,或者从鸿爪体会那一片雪。
这样想时,我就特别感恩母亲。
因为在我无知的岁月里,她比我更珍视我所拥有过的童年,在她的照相簿里,甚至还有我穿开裆裤的照片。
那时的我,只有父母留有记忆,我则是完全茫然了,就像我虽拥有“白雪公主泡泡糖”
的包装纸,但那块糖已完全消失,只留下一点甜意——那甜意竟也有赖于母亲爱的保存。
红心番薯
看我吃完两个红心番薯,父亲才放心地起身离去,走的时候还落寞地说:为什么不找个有土地的房子呢?
这次父亲北来,是因为家里的红心番薯有了收成,特地背了一袋给我,还挑选几个格外好的,希望我种在庭前的院子里。
他万万没有想到,我早已从郊外的平房搬到城中的大厦,根本是容不下绿色的地方,甚至长不出一株狗尾草,更不要说番薯了。
到车站接了父亲回到家里,我无法形容父亲的表情有多么近乎无望。
他在屋内转了三圈,才放下提着的麻袋,愤愤地说:“伊娘咧!
你竟住在无土的所在!”
一个人住在脚踏不到泥土的地方,父亲不能忍受,这也是我看到他的表情才知道的。
然后他的愤愤转成喃喃:“你住在这种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所在,我带来的番薯要种在哪里?要种在哪里?”
父亲对番薯的感情,也是这两年我才深切知道的。
有一次是我站在旧家前,看着河堤延伸过来的苇芒花,在微凉秋风中摇动着,那些遍地蔓生的苇芒长得有一人高,我看到较近的苇芒摇动得特别厉害,凝神注视,才突然看到父亲走在那一片苇芒里,我大吃一惊。
原来父亲的头发和秋天灰白的苇芒花是同一个颜色,他在遍生苇芒的野地里走了几百公尺,我竟未能看见。
那时我站在家前的番薯田里,父亲来到我的面前,微笑地问:“在看番薯吗?你看长得像羊头一样大了哩!”
说着,他蹲下来很细心地拨开泥土,捧出一个精壮圆实的番薯来,以一种赞叹的神情注视着。
我带着未能在苇芒花中看见父亲身影的愧疚心情,与他面对面蹲着。
父亲突然像儿童一样天真欢愉地叹了一口气,很自得地说:“你看,恐怕没有人种番薯种得比我好了。”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番薯埋入土中,动作像在收藏一件艺术品,神情庄重而带着收获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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