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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传记作者遇到了难题,但与其掩饰,不如坦白。
此前,叙述奥兰多生平故事的私人文件和历史文献,使得传记作者得以履行其首要职责,即追随真相不可磨灭的印记,一路跋涉向前,不左顾右盼,不受引诱,不贪图安逸;踏实稳健地朝向前方,直到蓦地跌入坟墓,在我们头顶上方的墓碑上写下“终结”二字。
但现在我们的正前方横亘着一段小插曲,不能置之不理。
这是一段此前未必记录在案的小插曲,模糊且神秘,因此无法解释。
要解释的话,也要耗费大量篇幅才行;整个宗教体系都奠基在其意义之上。
我们的职责很简单,就是尽可能地陈述出所知的事实,以便读者对其形成自己的理解。
那个冬季灾难频仍,霜冻过后,洪水泛滥,夺去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
奥兰多的前程也彻底断送了——他被逐出宫廷;失宠于当时的权贵;爱尔兰的戴斯蒙德家族自然更是怒不可遏;国王已经被爱尔兰人搞得麻烦缠身,不想再火上浇油。
那个夏天,奥兰多回到了他坐落在乡间的庄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六月的一个清晨——18号,星期六——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按时起床;男仆去叫他时,发现他还在熟睡。
没人能叫醒他。
他似乎完全昏迷了,甚至觉察不到他的呼吸。
把狗拉到他窗下吠叫、在他屋里敲锣打鼓、在他枕头下放荆豆枝,或是在他脚底贴芥末膏,都无法把他叫醒;整整七天,他什么也没吃,没有一丝生命迹象。
第七天早上,他却在惯常的起床时间(刚好7:45)醒了,还把房间里喋喋抱怨的妇人和乡村算命先生全都赶了出去。
这还没什么,奇怪的是,他对自己昏迷多日的事似乎浑然不知;他穿好衣服,让仆人备马,和以前一觉醒来时的情况并无两样。
但大家猜想,他的脑子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因为尽管他表现得相当理智,而且行为举止也较以往严肃、安详,但他的记忆却仿佛残缺不全了。
人们谈起强霜冻、滑冰和狂欢时,他会听着,但从没表现出亲眼目睹过这些事情的样子,只是用手拂过眉毛,就像抹去一些阴云一样。
每当谈论起半年前的事,他都似乎并不悲痛,却好像是在因为记不起以前的事而懊恼,或在努力回忆别人给他讲的故事。
据观察,若有人提到俄罗斯、公主或船的话题时,他就会心神不安地陷入一种抑郁的情绪之中,要么站起来眺望窗外,要么唤来一只狗,要么拿刀在松木上刻刻划划。
那时的医生也不比现在的医生高明,开出的药方无非是注意休息与加强煅练、饥饿疗法或补充营养、参与社交或闭门独处、终日卧床静养或在午餐与晚餐之间骑马跑上四十英里。
除此之外,还有常用的镇静剂和刺激剂,可谓杂七杂八,全凭他们的想象力了:起床后多喝蝾螈水,睡前服一剂孔雀胆汁。
后来他们不再管他,认为他不过昏睡了一星期,以此作为结论。
但是,倘若这是睡眠,那我们不禁要问,这是什么性质的睡眠?莫非这是一种补救之道?——昏睡之中,一只黑色的大翅膀,掠过最痛苦的记忆,掠过那些可能使生命从此裹足不前的事情,并为之涂上一层光亮的色彩;即使对最丑陋、最卑贱的记忆也是如此。
是否我们必须偶尔通过死亡来与喧嚣的生隔开,才能不至于被撕成碎片?那么,我们是否生而如此,即每日必须短暂地品尝死亡的滋味,否则生命便无法继续?那么,这些渗透进我们最隐秘的生活方式里,改变我们最宝贵的东西的神奇力量,究竟是什么?奥兰多是否因痛苦至极而疲惫不堪,死去一个星期,然后复活了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死亡的本质是什么?生命的本质又是什么?等了半个多小时后,对问题的答案毫无头绪——我们还是继续讲故事吧。
眼下,奥兰多沉浸在一种极度离群索居的生活中。
在宫廷中失宠,遭受了巨大悲痛,这些都是原因;他丝毫没为自己辩解,也几乎不邀请任何别人来访(虽然他有很多朋友都会愿意前来),似乎闭门独守父亲留下的这座大宅正好符合他的性格。
他选择孤独。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如何度日。
他养了一大群仆人,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打扫空荡荡的房间,掸平从未有人睡过的床单。
漆黑的深夜,当他们坐在一起吃喝玩乐时,会看到一束灯光沿着走廊,穿过宴会厅,走上楼梯,然后走进卧室,他们知道这是主人独自在宅子里游荡。
没人敢跟着他,因为宅子里有形形色色的鬼魂出没,而且宅子很大,很容易迷路,或从某个看不见的楼梯上摔下去,或如果打开一扇门时,刚好有一阵风吹来,你身后的门就会永远关上。
——这种事并不少见,因为常常能发现死人或动物的骸骨,死状狰狞挣扎,就是确凿的证据。
之后灯光消失不见,管家格里姆斯迪奇太太对牧师杜普先生说,希望老爷没遇上什么倒霉事。
杜普先生说,老爷肯定正跪在小教堂里他祖先的墓前。
小教堂在南面半里之外的弹子球场。
杜普先生说,奥兰多是因为罪孽而感到愧疚;格里姆斯迪奇太太相当激烈地驳斥道,我们大部分人都是如此;而斯图克莉夫人、菲尔德夫人和老保姆卡彭特都敞开嗓门,齐声夸赞她们的爵爷;而马夫和厨子们则一本正经地说,看着这样一位本应去追追狐狸打打鹿的贵族无精打采地在宅子里晃荡,真是感到揪心遗憾;小小年纪的女洗衣工以及帮人递递酒杯、端端糕点的女帮厨朱迪和费思,也对奥兰多的贵族风度大发议论;因为再也没有比他更和善的绅士了,他慷慨大方,会赏些小钱给她们,让她们可以买个丝带花结或头花什么的。
甚至连那个黑人格瑞斯·罗宾逊——他们给她取这个名字,为了让她皈依基督——终于明白他们在讨论什么的时候,也赞同爵爷是位绅士,英俊、和蔼又可爱;为了表达自己的意思,她咧开嘴大笑,露出了全部牙齿。
总之,所有仆人都对他交口称赞,并且咒骂那个毁了他的外国公主(但是,他们用更粗俗的字眼来称呼她)。
杜普先生设想他的爵爷去了墓地很安全,用不着去找,可能是因为胆小,也可能只是想留下来喝热麦芽酒,但无论如何,他大体上也许说对了。
奥兰多手持蜡烛缓慢地走过长廊和宴会厅,细细地观看墙上的一幅幅画像,仿佛在寻找某个已然消逝了的人的踪迹;随后,他来到教堂里他家专用的包厢,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那里,看幡旗飘动,月光摇曳,身旁只有蝙蝠和骷髅天蛾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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