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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留在万福宫里伺候太后听书,有专门的老太监过来,明珠立在一旁随侍即可,太后年龄大了,平日里带人也算得上宽厚,明珠的日子并不算难做,太后待她也算不得好,也并不曾特别关照她。
可这样子却让明珠放下心来,她被特别关怀得久了,心里头分外渴望能被当作一个普通人对待。
只是万福宫里密得像个铁桶,连翘是不能进来和她做伴儿了。
万福宫里规矩很多,一大早上等着太后起身,宫女们都在外间站着,等里头司勤的女官把帐幔掀开,会悄悄给其余几个小宫女们打手势,示意太后脸色是好是坏。
而后伺候穿衣的、递帕子净手洁面的、端漱口水的,林林总总有十多个人一窝蜂地涌进来,待所有人收拾停当,熙和姑姑会上前给太后梳头选首饰,这一天算是开始了。
皇上下了早朝要专门来万福宫晨昏定省,进门的档口就瞧见了明珠,她依旧穿着豆蔻绿的宫装,头发绾成螺髻,两个耳垂上挂着一对珍珠耳环,随着她的姿势灵动地左右摇摆着。
钟灵毓秀,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干净来。
皇上瞧了两眼,和太后叙了几句前朝的事,而后若无其事道:“明珠怎么来伺候母后了?”
太后瞧了一眼明珠,笑了笑:“我身边的照影年初的时候送出宫了,如今没个伶俐的丫头,明珠我也见过,是个聪颖的,我让熙和对内务府那边说过了,专门儿把她留在我身边。”
皇上点了点头:“母后这边人手不够,儿子也没上心,当真是罪过,一会儿就让内务府那边挑几个伶俐丫头给母后留用。”
太后又笑笑,轻轻摇了摇头:“我老婆子一个,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伺候,有明珠就是极好了,她做事妥帖,只怕日后也能像熙和似的能干。”
太后的意思宇文夔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一回她是真心打算把明珠留在身边了,明珠早在司礼监的时候,他只等着找个时机把她纳进后宫来,可如今她跟着太后,要纳她只怕没那么容易了,做儿子的要从自己母后身边抢人做妃子,真是落了天家的脸面。
这可是难办了,水葱似的人亭亭地杵在眼前,看得见摸不着,皇上喝了口茶水,而后看着太后淡淡道:“大理寺那边今天早上弹劾了严鹤臣,罗列其诸多罪名,为首一条是结党营私,买卖官爵,可此人狡诈,许多证据还没来得及收集就已经被他看出端倪,如今人已经收押起来了。”
站在太后身后的明珠猛地收紧了在袖中的手指。
“明珠,你替哀家瞧瞧,后面的圆子羹好了没,若是好了给皇上端一碗。”
明珠道了声喏,从暖阁里走了出来。
日头刺眼,明珠却只觉自己如坠冰窖,四肢百骸都是冷的,在她心里,严鹤臣是无所不能的,不晓得多少次都能转危为安,她总觉得这一回也是如此,无所不能的一个人,哪还有人记得他肉身凡胎,难免事事周全呢?
明珠在太阳底下晒了好一会儿,才缓步去了小厨房,端着托盘,看着眼前精致香甜的圆子羹,一个极恶意的念头从心底涌上来,若是下上丁点的鹤顶红就好了。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来,她学习的都是君为臣纲的那一套,从来都不曾生出过半分不臣之心,她微微咬了咬嘴唇,把这荒唐的念头甩了出去。
这几日她格外留心着外头的动静,整个紫禁城兵甲林立,密不透风,人人脸上都带着冷冽和肃杀,这样的阴云弥漫了许多日,只隐约听见熙和姑姑同别人讲了一句,这阵子又死了很多人,尸体被拖着扔出了宫外。
皇帝的权力在和严鹤臣的权力博弈着,隔着九重宫阙,都能闻到空气里的肃杀和血腥气。
严鹤臣被关在宫里,这偌大紫禁城,藏一个人太轻易了,明珠甚至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
而后,突然有一天,掖庭的冷肃空气,豁然一空,每个人的脸上都换上了喜气,从前朝传来了消息,权宦严鹤臣已经被剪去羽翼,伏法认罪了。
皇上宽宥他多年劳苦功高,把他遣送至皇陵里禁闭思过。
皇陵也是在京城里,只不过远离掖庭,车马不便。
阖宫上下喜气洋洋奔走相告,可只有明珠一个人食不知味。
严鹤臣不是一个好人,严鹤臣也曾经反复和她重申过这一点,买官卖官,私营盐铁,哪一样都是犯了王朝的大忌,可明珠依然不觉得他坏,司礼监的灯火常常亮到深夜,严鹤臣早已显示出极高的政治才干,私营盐铁又如何,这几年来,乾朝的国库翻了整整一倍。
若说他是朝堂的蛀虫,那朝堂之上,追名逐利的衮衮诸公又该如何?那层层盘剥,不知民间疾苦的墙头草又该如何?人人都能落个贤臣名声,偏偏给严鹤臣戴上权宦的帽子。
明珠站在永巷里,感受着夏风吹过脸颊的感觉,若是父亲知道此刻她心中所想,只怕会认为她自甘堕落,与奸佞之臣同流合污了吧。
严鹤臣将于六月初一被送出宫,明珠四处找人打探他被关押的宫室,却一无所获。
直到五月底的那夜,明珠从万福宫值了夜,打算回到自己屋里就寝的时候,有人敲了敲她的门,明珠披衣起身,外头站着一个小黄门,明珠想了好一会也不记得自己见过他。
他欠了欠身,问明珠:“姑娘想不想见严大人?”
严鹤臣这个名字如今已经成了宫里的大忌,他就这般堂而皇之地提了出来,明珠一愣,随即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她环顾四周,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她的手紧紧握拳,用力点了点头。
慎元宫阴冷而荒凉,夏夜的晚风缓缓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严鹤臣站在窗户边,抬起头看着孤零零的月亮,下弦月挂在宫阙的角落里,盈盈的月光照了他一身。
明日就要离开紫禁城了,严鹤臣心里十分平静。
他不该在这时候叫明珠过来,一旦被人发现,明珠只怕要被当作同党连坐,故而他只让人去问,她愿不愿来,不是他要求她来。
他是人人渴望除之而后快的奸臣贼子,他若是死了,只怕人人弹冠相庆,额手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