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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弘却什么都没说,在见到傅介子的棺椁后,他便陷入了缄默一言不发,只跪坐在帐内,看着士卒们将棺椁推开,让他瞻仰义阳侯遗容。
傅介子遗骸已经清理过,身上的血迹被擦拭干净,穿着任弘亲赠的那副明光铠,当初此物刚一制出,便先按照傅介子身材打制了一套,任弘亲送上门时,还笑话傅介子回朝享了七年清福,教子怡孙数载后髀肉复生,过去矫健的身材渐渐浑圆,肚子都鼓了出来,做甲胄有点废料。
“还不是常去汝家赴宴菜太好。”
傅介子只骂他:“等你年过五旬,亦会如此,倒时你家的两匹瘦马就驮不动道远了。”
说是这么说,但这甲制作时却用上了最好的料,厚重的钢制圆护在不影响防御的情况下,制作成了黄金日芒,一千多枚鱼鳞片则涂了红色的漆,它为傅介子挡下了射雕者十多箭,只有两箭造成了皮肉伤。
而铁胄之下,傅介子的遗容神情轻松,嘴角甚至在微微上扬,丝毫看不出死前的痛苦,只是那双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傅介子的丹凤目是其灵魂所系,他喜欢在玉门关上眺望绝域,希望将大汉的关阙修到远方,也喜欢审视他一手带出来的后辈们,当这双眼睛凝视敌人时,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还有那双曾亲斩楼兰王的强壮手臂,正合在胸前,据说傅介子单臂击鼓两日不绝其音,那柄十多年来还没换过的三尺剑捧在手中。
“西安侯,这是傅公甲中的信,陷入重围次日写了一半,还没写完便与胡虏战。”
任弘接过沾满血迹的帛书,确实是傅介子亲笔所书。
“吾年十四时,好学书,一日尝弃觚而叹曰:‘大丈夫当立功绝域,何能坐事散儒?’后卒斩匈奴使者,还拜中郎,复斩楼兰王首,封义阳侯,除为都护守西域三载,归朝为后将军,子孙皆蒙荫为郎,家累千金,富贵安居,无他求也。”
“唯在长安多日,如骏马养于厩中,腹肥体圆,岁愈衰而发白齿摇。
余昔日为骑马监,迎汗血马,曾闻楚庄王有所爱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枣脯。
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以棺椁大夫礼葬之。
然千里马必不愿死槽枥间,吾亦不愿卧床上死儿女子手中,愿战死于边野,戎车载尸还葬六郡耳。”
“陛下不弃介子庸将,任为燕然将军,雄兵五万东指,使赴右地,然今夜为虏十余万骑所困,介子死不足惜,唯望士卒全甲而归……”
后面是他在战后,口述的短短几句话,大概是已经说不出太多话了,而且有些杂乱。
他说自己丧生是在战后,非校尉亲卫之罪也,望朝廷录其功而勿责。
他说自己不愿意葬在平陵杜陵,而愿归葬老家北地的萧关外。
他还说,若有人来祭奠,那就给他带几只鸡,做熟的那种。
“子孙谨记吾家教,勿失侯辱于祖先,吾子傅敞当兄事西安侯。
介子自诩千里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道远当为万里马……”
信止于此,读完最后三个字,任弘心里难受极了。
这老傅,又是让儿子兄事西安侯,又是青出于蓝什么的,换了往常,任弘可要在心里抗议一番了。
可今日,只要傅介子能重新睁开眼,别说儿子,让任弘做孙子都行啊!
众人又开始垂泪哭泣,最能忍的奚充国也开始捶胸,他们都是跟了傅介子十多年的老兵,一手开创了西域北庭的局面,打赢了这场人数悬殊的鏖战,战斗胜利,以一当十,斩胡虏近万,足以夸功,傅介子却不在了。
这真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唯独任弘依然什么话都没说,只将信递给已经哭成泪人的傅敞,他则走出大帐,抬起头看着天空那支展翅翱翔的雄鹰,它飞得真高。
傅介子薨逝的消息已传遍三军,众人都呆愣着不敢相信,良久后,外面响起了士卒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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