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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目光就幻出了往事:是看到了一起被埋进了坟里的大水缸,还是被嘉草抱着的那条玉泉的大鱼?他使劲地甩着脑袋,不知道是想把这些令人心碎的往事埋进心坟,还是甩出胸膛。
满嘴的苦味泛了上来,眼前的游丝越来越多,越来越粗,金光闪闪的在他面前乱舞,耳朵也跟着听到一阵阵金属般的声音。
他在四月的春风里站不住了,下意识地拔了一把鲜茶叶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成年的杭家男女们,只有寄草在前人的隐隐约约的传闻中得知她那个同父异母的汉奸哥哥的下场,她却从来也没有问过大哥嘉和。
每当他们上坟从山上下来,路过山脚下的那片茶园时,大哥嘉和总会把脚步放慢一点,他从来也不把自己的目光投向那片茶园,那是一种故意的拒绝。
现在,只有他杭嘉和一个人知道这个家族的秘密了。
那个叫吴升的人也已经死了。
吴升是在抗战胜利之后的第一个春天找到他杭嘉和的。
他老眼昏花,带来了一只骨骸盒,他们俩一起把它埋在了这里的山脚下茶园边。
吴升没有因为这样安排而责怪嘉和,他知道为什么这只骨骸盒不配进山上的祖坟。
家族中的许多人都把这个人彻底忘记了,更年轻一些的,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是汉奸,是仇人,也是亲骨肉。
不配进杭家的祖坟,但到底也没有让他暴尸荒野。
这是家族史上的死结,不能说,不能听,也不能看。
一切的记忆带来的创伤巨痛,能到此为止吗?
家族中其他的成员,就在祖坟前坐下来等待。
只有夜生站着,远远看着忘忧,她是昨天刚刚见到这位爷爷的,不知为什么她又好奇又害怕。
此刻,她紧张地悄声问窑窑:“你跟忘忧爷爷住一起是不是?”
窑窑点点头,他是那次历险之后第一次回杭州,他的小反革命事件早已经不了了之了,但十六岁的少年还是十分小心,一直少言寡语,唯独和小夜生一路聊个不停。
他告诉她什么是三枝九叶草,什么是华中五味子,什么是辛夷,什么是何首乌,南天竹的果子要到秋天才红,虎耳草可以治身上痒和耳朵疼。
七叶一枝花长在高山顶上,你要是爬得上去,你就能看到它,它可是名贵的草药啊。
独花兰就更不好找了,只有西天目山和宁波有。
你去过西天目山吗?你见过那里的大树吗?一大蓬聚在一起的树,真是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爷爷说这是一个野银杏的家族,已经五代同堂了。
那上面还有几个人也抱不过来的大树,山越来越高,树越来越大,树就开始不再像树了,它们和巨人一样长到云天里,让人觉得人和天很近很近了。
夜生听得气都透不过来,但她还是不按辈分叫他窑窑,论起来他该是夜生的堂叔,但夜生只叫他窑窑,“他那么小,我怎么叫他叔叔啊!”
小姑娘撒娇地说。
此刻,她盯着不远处绿茶丛中那雪白的大人,继续问:“他那么雪雪白的,你夜里慌不慌他?”
窑窑摇摇头说:“忘忧叔叔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我每天夜里都跟他脚碰脚睡在一起的。”
杭窑不愿意告诉夜生他第一次看到忘忧表叔时的情景: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他从山林中浮现出来:天风浩荡,飘其衣衫,望似天人。
走至跟前,只见他浑身雪白,面露异相。
在此之前,杭窑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样浑身上下雪白的人。
他的白眼睫毛很长,他的面颊是粉红色的。
杭窑本能地一下子抱住了爷爷,爷爷却把他正过来面对忘忧表叔,对他说:“他是表叔。”
他就这样跟表叔度过了八年,现在他完全可以说,表叔比他的亲生父亲还要亲。
“全世界我爸爸最好,我盼姑婆第二好,我自己第三好。”
夜生突然说,她说的话,把那些静静等待着的人们都说笑了。
“那你就一定会喜欢你忘忧爷爷了。”
“为什么?”
“我爸爸说,忘忧表叔和你爸爸脾气都一样的,都是随了嘉和爷爷的。”
“为什么?那我是随了谁的?还有你呢,你是随了谁的?”
夜生不停地摇着窑窑的腿,窑窑一时说不出来,就愣在那里,说:“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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