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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秧只晓得,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自己房里的灯下。
连翘蹲在她面前想为她解衣裳,一低头,又有鬓发里残存的水珠滴下来,她伸手去为连翘擦拭,连翘却紧张地躲着:“我自己来就好,别再脏了夫人的帕子。”
她轻轻地叹息:“又有什么要紧,帕子脏了还不是你来帮我洗。”
她们二人都安静了片刻,令秧终于说出了口:“连翘,你说,我该怎么办?”
十一公家里的大戏唱至第三天,终于引来了贵客,休宁县知县的拜帖到了。
唐璞与吴知县之间素来交往深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如今唐氏一门出了一个在京城为官的正六品,自然有人跑去提醒吴知县,除了唐璞这样一起吃酒听戏的朋友,也是时候该和唐家的人有些更正经也更亲厚的交往了。
别看十一公的儿子如今只是在工部任一个主事,可是他不过三十来岁,况且都水清吏司管着大明所有的运河和码头,有朝一日,这个年轻人补上一个肥缺是极有可能的事。
虽然自家公子如今的品级高过知县,可是十一公依旧习惯性地感觉,自己家里蓬荜生辉了。
设宴自不必说,自己家养的班子闲了多时,今日也正好该派上用场。
没想到知县的为人这么谦恭客气,口口声声自称“学生”
,时时顾及着十一公这个老人家的面子。
十一公顿时觉得通身舒泰了起来,感觉自己的确是德高望重的。
为了今天款待县令的宴席,十一公原本差人去请族中所有长老,只是好几位都托病不来,尤其是六公——什么身子不适,四五天前还当着十一公的面吃掉了半只熏鸡。
不过是看着十一公家如今的风光,觉得不忿罢了。
想到这里,十一公就不免觉得“高处不胜寒”
的滋味的确没那么好受。
越是这样,他便越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善待川少爷和谢先生的样子来,善待一个没了父亲的孩子,以及这孩子热心仗义的先生——这难道不是作为长老最该做的事情?既然没人肯做,那他十一公来做——让全族上下,乃至外人们都好好看看,什么才叫积善之家必有余泽。
难不成,自己的儿子光耀门楣,还全都靠着运气?
菜式自然要讲究,但又不宜太奢——这点上,十一公心里有数,被人嘲笑事小,若是招人怀疑自家公子在京城是否清廉,那就得不偿失了。
席间,他偏要把川少爷和谢先生的位子安排在自己和知县的主桌上,他告诉吴知县:“大人有所不知,这川哥儿的父亲原先也是我们唐氏一门最出息的子弟,中过进士入过翰林院,只是命运不济,没几年身子就染了病,只能辞官回家来。
好不容易看着哥儿长大了,正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谁承想去年正月看花灯的时候,竟然从自家楼上摔了下来……川哥儿未及弱冠之年,少年丧父最是艰难,何况家里还有一家子指望他出人头地的女眷,老朽再尽力地关照着这孩子,也不能代替他用功赶考,只是跟着着急罢了,唉,人老了自是无用,若有朝一日这孩子出人头地了,老朽只怕是要比今日知道自己儿子出息了更觉得宽慰荣耀的……”
十一公讲到这里,自己都感动了,于是不免悲从中来,眼眶一阵温热,因为相信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果然,知县听到这里,已经连连叹息,随即举起了杯子自饮了一盅:“世翁宅心仁厚,体恤族中孤寡,晚生着实佩服。”
十一公一面客气着说“不敢”
,一面又觉得,若是气氛太悲情了也显得自己不会待客,便又道:“也是天可怜见,这孩子家中主母,也就是他父亲续弦的夫人,原本打算自缢殉夫,以死明志,被救下来的时候还剩得一口气,大夫才查出那夫人已是怀着遗腹子,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才不再寻死——当年也不过十六岁,这般贞烈,老朽看着也着实动容。”
知县跟着附和,说真的了不起。
随即又斟了一杯,和川少爷对饮了。
不过心里也没当成什么大事,都活到不惑之年了,在徽州这地方,谁还没见过几个贞节烈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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