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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初想,这一世,她都将忘不了那天。
那天,距她十二岁生辰还有三日,但她早早地就知道,家里是不可能为她过这个生日了。
娘已经好几天没有带她去给夫人请安,初初不懂,问她的时候,娘亲那张本就颦眉浅蹙的脸更染上一丝悲切,她很怕娘露出这样的表情,马上闭上嘴不再问。
娘是个很美的女人,曾经,初初听这府里的下人闲话议论,娘是老爷最宠爱的妾室,甚至入迷,为她画了无数幅画像,描上诗句分赠友人,并捡得意的几幅置于案前,赞她眼若秋水,眉如远山,神似仙颜。
但也有人说,盛府的四夫人柳芸青美则美矣,然则失于一个“过”
字,面容过于精巧,身段过于纤袅,眼若秋水,固然传神,但那含情的目光看的久了,总有一点苦盈盈的滋味,恐非福长。
女人生成这样,一字弊之曰“轻、薄”
,就像一件玉器,再名贵难得,不过是男人赏玩的物件,久了,也就丢到桌上,与那案前的画像一样,成了一件精致的摆设。
确实,初初记事以后,只记得每天都与娘亲一起去给夫人请安,娘袅娜的身段,斟茶递水也是好看的,在夫人雍容大度的姿势面前,越发应了那风评的轻、薄二字。
从此,盛府的四夫人,她的娘亲,日日立在夫人后面,像极了一幅精美而单调的画卷。
娘说,她一生都只是一个装饰,颜色最好时装饰男人的膝头案前,成就红袖添香的一段别致佳话,落下个轻而薄的艳名;待颜色略旧些,便仰侍到正妻身边,成全伊贤良大度的美誉。
娘说这话的时候依旧用她苦盈盈的目光看着初初,仿佛透过这酷似自己的小脸,已经看透这孩子的一生。
初初不明就里,不过她也学着娘亲时常的模样,弯起那两道秀眉,托腮轻叹——
这个生日,怕是不会给她过了。
那一天清晨,初初还在梦中,梦里的自己正在过生日,像四姐姐去年那样,穿上红色的软罗衫子、撒花榴彩长裙,夫人送给她一串宝石金钏,插在头发上,叮咚作响,阳光下七彩流光——就连娘,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唇齿像一弯浅浅的月。
初初自己也笑了,高兴地转起了圈子,红色的软罗纱袖飞舞起来,裙幅飘扬,旋起团团红雾。
后来,盛初初想,她可能再也没从那个梦里醒来。
周天佑三年,都御史盛肇毅直言犯上,皇帝龙颜大怒,后又查出盛肇毅在天佑二年魏王叛乱时与其私相授受,里通叛军,证据确凿。
平叛一等功臣兵部尚书谢苍上疏,称盛肇毅再三逆鳞邀名,是为无君,襄助魏王造反,是为谋逆,两罪并罚,应即刻褫夺官职,诛九族。
皇帝御笔亲定,可。
御花园里,草长莺飞,花初见红。
正是初春时节,日头暖的温和,明明那暖阳铺到了人的身上,皮肤上似也熨过一层温乎乎的意思,但略呆的久些,总从心底还是感到寒意浸人,直窜到脊背。
仁圣太后任氏看着对面一脸淡笑的皇帝,隐忍住渐生的怒气,“皇帝……”
刚一开口,皇帝却一摆手,他近身的小太监和梨子连忙弓着身子上前,捧起桌上白瓷茶碗,皇帝接过,先闻了闻茶香,啜上一口,含在嘴中闭目仰头,好半天才“咕嘟”
一声咽下,张开眼,还是那一脸懒懒的淡笑,“安徽新进的瓜片,请尝一尝吧,母后?”
任太后乃先皇继妻,并非现任弘德皇帝生母,且任氏拜梓章凤印时年不过二八,比皇帝也只大了六七岁年纪,现升做太后才只有二十三岁,而这弘德帝燕赜打小最是精力充沛,惫赖顽皮,他天资又高,目下无物,一向厌循礼法,因而他每叫一声“母后”
,任氏总有一种排揎自己的感觉。
见她不语,弘德将身子往栏杆上一靠,眼睛睨着小太监,“和梨子,还不把这茶叶讲解一番,给母后品茶添兴。”
和梨子打小贴身跟着弘德,猴精一个,是皇帝的跟屁虫、出气筒,当下麻利跪下,稚声道,“奴婢该死,”
说着挪到太后跟前,命两个宫女重新捧了茶壶盖碗,笑嘻嘻仰头对太后道,“请容奴婢为娘娘演示。”
任太后清早晨起,听说了都御史盛肇毅获罪抄家,就在今天,她闻言大惊,急匆匆来见皇帝,希望能借自己的太后之名,为盛家求得些许恩情。
但弘德对她满面急色只作不见,转了半圈园子,每欲张口,都被他顾左右言他堵住。
太后看着小太监慢腾腾地煮水、舀汤、拂叶、分碗,一会儿白净俊秀的脸在袅袅水汽中笑开,皇帝则靠坐在栏杆上,单腿搭上横凳,年轻英俊的脸上透着少年儿郎特有的生机勃勃的劲头儿,眼睛在透进亭子斑驳的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笑起一点点狡狯,似是正等着她不耐发火。
太后虽年轻,到底比他还是大上几岁,抚了下胸口,竟也坐住了。
和梨子浑然不觉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欲言又止,待用茶汤洗好了杯,又将泉水煮过,趁着水还未沸时开始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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