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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海。
我也爱梦。
几年前我在地中海上看见了风暴,看见了打在甲板上的浪花,看见了海的怒吼,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星一般发光的头发,海一般深沉的眼睛,铃子一般清脆的声音。
青的天,蓝的海,图画似的岛屿,图画似的帆船。
我见着了那个想在海岛上建立“自由国家”的女郎了。
在海上人们常常做着奇异的梦。
但这梦又屡屡被陆地上的残酷的现实摧毁了。
今年我以另一种心情在陆地上重温着海的梦,开始写了这个中篇小说的第一节。
我带了它去南京,为的是想在火车上重温“海的梦”。
然而上海的炮声响了。
我赶回到上海只来得及看见北面天空的火光,于是又继续了一个月痛苦的、隔岸观火的生活。
后来在三月二日的夜晚,我知道我的住所和全部书籍到了日本侵略者的手中,看见大半个天空的火光,听见几个中年人的彷徨的、绝望的呼吁(“我们应该怎样做?”)以后,一个人走在冷清清的马路上,到朋友家里去睡觉。
我在路上一面思索,一面诅咒,这时候我又睁起眼睛做了一个梦。
陆地上的梦和海上的梦融合在一起了。
旧的梦和新的梦融合在一起了。
于是又开始了我的忙碌而痛苦的生活。
这其间我曾几次怀着屈辱的、悲哀的、愤怒的心情去看我那个在侵略者占领下的故居,去搬运我那些劫余的书籍。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一次只要我捏紧拳头就会送掉我的性命,但这一切我终于忍受下去了。
每天傍晚我带着疲倦的身子回到朋友的家,在平静的空气中我坐下来拿起笔继续我的“海的梦”。
但这不再是从前的梦,这梦里已经渗进了不少陆地上的血和泪了。
于是在平静的空气中,我搁了笔。
我隐约地听见海的怒吼,我仿佛又进到海的梦中。
但这不是梦,这海也不是梦里的海。
这是血的海,泪的海。
血是中国人民的血,泪是中国人民的泪。
我把我自己的血泪也滴在这海里了。
血泪的海是不会平静的罢。
那么这海的怒吼也是不会停止的。
将来有一天它会怒吼得那么厉害,甚至会把那些侵略者和剥削者的欢笑淹没,如那个女性所希望的。
写完了这小说,我的梦醒了。
星一般发光的头发,海一般深沉的眼睛,铃子一般清脆的声音。
这不能够是梦。
这样的一个女性是一定存在的。
我要去找她,找她回来在陆地上建立她的“自由国家”。
巴金 193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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