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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来,我始终有一个十分固执的想法,我觉得一个人成长的经历会决定其一生的方向。
世界最基本的图像就是这时候来到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如同复印机似的,一幅又一幅地复印在一个人的成长里。
在其长大成人以后,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不管是伟大,还是平庸;其所作所为都只是对这个最基本图像的局部修改,图像的整体是不会被更改的。
当然,有些人修改得多一些,有些人修改得少一些。
我相信毛泽东的修改,肯定比我的多。
我觉得是自己成长的经历,决定了我在一九八○年代写下那么多的血腥和暴力。
“文化大革命”
开始时,我念小学一年级;“文化大革命”
结束时,我高中毕业。
我的成长目睹了一次次的游行、一次次的批斗大会、一次次的造反派之间的武斗,还有层出不穷的街头群架。
在贴满了大字报的街道上见到几个鲜血淋淋的人迎面走来,是我成长里习以为常的事情。
这是我小时候的大环境,小环境也同样是血淋淋的。
我的父母都是医生,我和哥哥是在医院里长大的,我们在医院的走廊和病房里到处乱窜,习惯了来苏儿的气味,习惯了嚎叫的声音和呻吟的声音,习惯了苍白的脸色和奄奄一息的表情,习惯了沾满血迹的纱布扔在病房里和走廊上。
我们的父亲时常是刚刚给患者做完手术,手术服上和口罩上血迹斑斑,就在医院里到处走动,喊叫我们的名字,要我们立刻到食堂去吃饭。
当时医院的手术室是一间简陋的平房,有时候我和哥哥会趁着护士不在手术室门外的时候,迅速地长驱直入,去看看正在给病人进行手术的父亲,看到父亲戴着透明手套的手在病人肚子上划开的口子伸进去,扒拉着里面的肠子和器官。
父亲发现我们兄弟两个站在一旁偷看手术过程时,就会吼叫一声:
“滚出去!”
我们立刻逃之夭夭。
然后在一九八六年至一九八九年,我突然写下了大面积的血腥和暴力。
中国的文学批评家洪治纲教授在二○○五年出版的《余华评传》里,列举了我这期间创作的八部短篇小说,里面非自然死亡的人物竟然多达二十九个。
这都是我从二十六岁到二十九岁的三年里所干的事,我的写作在血腥和暴力里难以自拔。
白天只要写作,就会有人物在杀人,就会有人物血淋淋地死去。
到了晚上我睡着以后,常常梦见自己正在被别人追杀。
梦里的我孤立无援,不是东躲西藏,就是一路逃跑,往往是我快要完蛋的时候,比如一把斧子向我砍下来的时候,我从梦中惊醒了,大汗淋漓,心脏狂跳,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后发出由衷的庆幸:
“谢天谢地!
原来只是一个梦。”
可是天亮以后,当我坐在书桌前继续写作时,立刻好了伤疤忘了疼,在我笔下涌现出来的仍然是血腥和暴力。
好像凡事都有报应,晚上我睡着后,继续在梦中被人追杀。
这三年的生活就是这么地疯狂和可怕,白天我在写作的世界里杀人,晚上我在梦的世界里被人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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